BQ2000

竹叶青

2019

北平的秋天总是很亮堂。

一场秋雨过后，空气里微微起了凉意，但午后的阳光还是灿烂得慷慨，照着石砖路上一层薄薄的积水。来人一身青色褂子，看样子很年轻，顺着长街走过来，一下就撞进了孙豫的视线里。

“看什么呢？”友人道，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青色褂子走进了街对角的茶馆里。

“那人我看着面熟。”孙豫道，放下手里刀叉，忽然起身走出餐馆。

方荇要了壶竹叶茶，等水沸的功夫茶馆走进来一个一身洋装的男人，衣服剪裁得体，皮鞋干净黑亮，就是和周围一圈长褂短褂十分不搭调，他不由多看了两眼。那男人却径直朝他走过来。

方荇心里猛然生出一阵警惕，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然逼近，双臂在桌子上一撑，凑近了看他。此人动作十分迅猛，方荇愣了一下才回神，立刻向后靠了靠，皱眉道：“这位先生……？”

“啧。”怪人令人十分不舒服地盯了他一阵，半晌竟发出一声状似遗憾的怨声。方荇对他的无礼简直勃然大怒，猛然起身后撤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整个儿茶馆瞬时消了音，笼子里的画眉鸟发觉客官们注意力的转移，悻悻叫唤两声，也闭了嘴。

“敢问您哪位？”方荇在一片静默里不客气道，直觉自己遇到了个协和精神科跑出来的病人。面前的人终于站直了身体，比方荇高出半头有余，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

“在下姓孙名豫，”他慢条斯理道，“幸会。”

“你要做甚么？你认得我？”方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觉得此人虽然长得还算一表人才，却行事怪异，想必颇为难缠。

姓孙的深深看了他一眼，然而对他的戒备和警惕只是付之一笑。两人在罕见的安静馆子里大眼瞪小眼片刻，方荇既不耐烦又一头雾水，正想客客气气请他走开，炉灶后面看热闹的老板娘忽然“嗳哟”一声惊叫——一壶沸水快烧干了。

孙豫轻声一笑，忽然一撩衣摆在他对面的茶座儿上坐下了——还一脸笑眯眯地瞅着他，道：“今日你我乃有缘人，小哥儿请我喝壶茶可好？”

方荇发现，此人是真的贱。且贱的毫无自觉。

孙豫软磨硬泡的功力绝对上等。但方荇打定主意不理他，任他怎么套他的话，他也不搭腔，只垂眼品茶。姓孙的也开始美滋滋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十足不要脸地与他共享同一壶竹叶青。茶馆里早恢复了先前的闹嚷，蛐蛐儿叫，画眉叫，灶台上咕嘟嘟地煮着茶，闲杂人等自顾自地闲聊，茶房忙忙碌碌地穿梭送茶水。方荇懒开尊口，装作听不见孙豫絮絮叨叨的说话声，直到孙豫第一百次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他终于把目光从澄黄茶汤里竖立着上下漂浮的茶叶上移开，抬头瞪了他一眼。

“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眼看到你就过来搭讪么？”孙豫高深莫测地笑笑，“你跟我一个故友长得真像啊，打眼一瞅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哦？”方荇面无表情道，“莫非您故友是家父？那您可真老。”

“不是。”孙豫乐了，他一笑眼尾就泛出一道细细的纹，让他所有或开怀或无奈或恼怒或平淡的笑容都平添了一抹温柔的意味，方荇不由自主地暗想眼带桃花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孙豫有些怅然地接着说道，“我那位故人啊……不仅不老，反而相当年轻，现在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吧——只是不知道那姑娘在这乱世时局里能不能平安长大。”

“是位姑娘？！”方荇怒道，“那怎么可能和我相像？”

孙豫上下打量他几眼，嬉笑道：“气质，气质很像的，真的。这眉眼……啧啧，竟也有几分相似！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关系好的很，我那时候少不更事，好像还许诺过长大以后和她结婚来的……但没过两年我就搬走了，后来再没见过面。她名字唤作小杏儿，不知小哥儿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叫这个名字？”

方荇一听，陡然变色，要知道他小名是“小荇儿”，跟孙豫所言的名字同样读音，而他小时候因为容貌清秀，的确常被旁人误认是姑娘家……他赶快在记忆里搜寻一圈，却并没有对此人的印象。难道那时候年纪小，没记住？

方荇被自己的猜想惊的简直五雷轰顶魂飞魄散，赶紧矢口否认：“没有！我没有姐妹！这事儿跟我绝对没关系，你找错人了！”

“是吗？”孙豫颇有些可惜似的咂了咂嘴，“那还真是遗憾啊。”

他不再说话了。方荇发现他一安静下去，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立刻沉闷起来，只剩下茶杯在瓷盘里偶尔碰撞的细微响动，周围茶座的阵阵喧闹声仿佛都传不到两人身边。方荇注意到孙豫看几眼腕表，大概是没有打听到想找的人的下落，就想找借口离开。方荇这样想着，心里倒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我……再去弄点茶，今年这茶真不错。”方荇匆匆道，站起身走向了门口的灶台，闷闷地想孙豫这下可以直接离开，不必找借口了，省的弄得大家都不舒坦。

孙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走开，一把拉过一个路过的茶房，问他道：“刚那小孩叫什么名字？”

“您不知道他啊？”茶房谄媚笑着，点头哈腰道，“我看您二位爷相谈甚欢，以为都是老相识了。那位小爷是方家的少爷，单名一个荇字——荇菜的荇，诗经里的那个字，文绉绉的。”

荇。孙豫无声地把这个字在舌尖上玩味般地品了一品，然后抬头冲茶房一笑：“多谢。”

方荇慢腾腾地端了一杯热茶回来，意外地发现那人竟还在座位上好端端地坐着。他这回真有点迷惑了，走过去刚想坐下，孙豫突然抬头冲他笑了笑，低低唤了声：”小荇儿？“

方荇的手猛然一抖，滚烫的茶汤一下溢了出来，淋了他满手，烫的他啊了一声。孙豫吓了一跳，赶快掏出一方手帕，执过他的手替他揩去了手上的茶汤，又有些心疼了吹了吹他被烫红的手背。一口气吹在手上，方荇却觉得仿佛是撩拨在他心尖上，指尖微微一颤，又被孙豫轻轻握住。

“我说的小杏儿，不是你，”孙豫看着他，眼角漾开一抹笑意，“那个小杏儿姓周，不姓方。”

方荇眉尖一跳，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哦。所以你现在知道我叫什么了。”

两人隔着袅袅的雾气和茶香对视着，一时间都没有作声。孙豫忽而一笑：“兴许老天今天让我遇着你，就是想告诉我别总活在过去，是吧？人还是得往前看，珍惜眼前人嘛。”转瞬他就又恢复了调笑的神色，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十分西洋的做派，在他身上倒毫不违和：“今儿小荇儿请我喝了茶，不知在下有没有荣幸请小荇儿赏脸吃顿饭？”

“饭不必了，”方荇懒懒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请我吃颗糖吧。”

“泡泡糖行么？”孙豫拍遍了身上的口袋，摸出一包花花绿绿的糖纸，“洋行老板新进的货，听说带橘子味儿。”

“不要那玩意。”方荇嫌弃道，“跟嚼橡皮似的，还粘牙，不好吃。”

“那我这就去买，话梅糖行么？”孙豫笑着说，“还请小荇儿稍等片刻。”

方荇白了他一眼。孙豫笑着走出茶馆，方荇看着他在午后阳光里的高挑背影，心里忽然一动，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算了，”他对他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吧。”